时疫
马车前蹄即将陷入泥沼,而马车上除了驾车的车夫,便只有胤禛与十三俩人。
马车的平衡由俩人维稳着,稍微一动便会让马车往下陷。
胤禛嘱咐后面跟着的车队不要继续往前,同时让十三与他各居一角落。
“拿石头来。”他吩咐着后头的手下,而后,将石头通过左右移位来试探马车前驱的角度。
直到找到一个平衡点,在那个位置逐一加上重量。
如此小心谨慎,亦淡定如斯。
确保马车不会失去平衡后,胤禛对着十三说道,“你先慢慢下马车。”
十三立马着急起来,“四哥,一旦我下马车,你那头便容易往下陷,你会有危险的。”
胤禛摇摇头,“我会确保自己没事,我对自己有信心,你也要有。”
那样坚定的眼神,让人不自觉就想去信赖,于是十三小心翼翼地迈出脚步,从马车上下去。
而后,胤禛迅速做出反应,将石块往十三原先原先的位置移。
骤然间,马车剧烈摇晃起来,愈发不稳,十三瞪大眼睛,一声惊呼便要出身。
在前头驾车的马夫也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吓,捏了一把汗。
然而胤禛迅速地跳到另一边,那剧烈的摇晃终于堪堪停下,十三终于松了一口气。
而后,胤禛跟着下车,再然后是在前排的车夫。
挣扎了许久,三人终于安全下了马车,然而只不过他们下车的一瞬间,那马车便止不住地深陷下去,依稀只能见到车顶。
众人脸上都有种劫后余生之感,然而刚刚经历过危险的胤禛,立刻镇定地鼓舞着人心。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既然我们在此遇此一难,那便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治理当中,我们会占得先机。”
即使他心中也没有把握,可他不能让跟着他的人失去了士气。
这一番话无异于定海神针,稳住了众人有些稍显惊慌的心。
因为出了这么一个差池,以至于胤禩等人先行一步,早已到达了疫区。
然而,眼前的场景让一行人顿住了脚步,脸上纷纷错愕无比。
一堆还算健壮,似乎并未染病的村民高举着火把,围堵在一座破庙之外。他们脸上带着决绝与狠厉,互相指挥着架好柴火,只等着准备好一切便将火把丢进柴火堆里。
他们似乎打算点燃这个破庙。
然而破庙内却不是空无一人,源源不断充满恐惧的哀嚎从里头传来。
既是痛苦,又是绝望,更多的却是掺杂着哀求。
那哀嚎之声延绵不绝地从里头传来,似是要将人耳膜都刺破。
在外头的村民似是被捂住了耳朵一般,对里头的哀求充耳不闻,只是漠然地在准备着木材。
唯独其中一个少年握着火把的手有些犹豫,然而他很快被旁边的中年人拍了一把后脑勺。
“你要是不点火,只会死更多的人,如若他们出来,我们自个的家人都会被他们传染上这些病。是自己的家人重要,可是那点可有可无的不忍之心重要,你自己掂量掂量。”中年人在一旁严厉地对他说道。
然而少年人耳朵里却越发敏锐,甚至听到了里头婴儿的哭泣声。
“有没有人救救我的孩子,他才刚被生下来,确保他是没有染疫的,求求你们让他出去。”似是那婴儿的母亲在喊着。
少年人的瞳孔睁大,有些微怒地看向旁边拍他的中年人,“那里头甚至还有婴儿,那人说他没有染病,我要去把他救出来。”
结果他向前的身子被那中年人猛地拽住,“都这种时候了,各自打扫门前雪,莫管旁人瓦上霜。你要进便进,可你进了就绝没有出来的道理。”
他的眼神愈发带着冷漠,“就算你是我侄儿,只要你进去了,我便连着你一起烧。”
那少年眼底只剩一片通红,他听着庙内不绝的哭声,只能无力地捂上了耳朵。
他不是什么救世主,纵使心中万分同情,可他还有家人,自己这条命不是他一个人的,于是他便只能学着旁边的人一样假装听不到,庙中连绵不绝的哀求与痛哭。
胤禩冷着一双眸子站在一边,只不过这一段对话,他便已然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何事。
青州村未染疫的村民将已经患疫咳嗽不断的村民全赶到了一间废弃的破庙里,健壮的青年们将门堵着,不允许他们出半步。
这么多天来只扔进去了些许食物,那些本就染疫病痛苦无比的村民们,靠着这些残羹剩饭苦苦熬着,已然快要撑不下去。
然而这个破庙却只是只进不出,越来越多染病的村民被送进庙里,村里未被感染的村民已经剩余无几。
再这么下去,他们便只能全村人一起等死。
于是他们一计量,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疫情大肆传染的根源便是患病者,只要将这些染上时疫的人用火烧死,那么他们剩下的村民便能安全地存活下来。
因此,他们便生出了此计,恰巧于胤禩等人到达此地时,举起了火把。
胤禩与小九定定地看着那些脸上没有半分不忍的村民,和庙内绵延不绝的哀嚎。只要他们来迟半步,这些人便已然没了性命。
胤禩能够接受染上时疫的村民因为客观条件得不到救治而失去性命,可他断然不能接受这群人明明还活着,却要因为潜在的传染可能而被活活烧死。
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任何人都无法决定别人的生死,只是染病,却还有一线生机。然而等这些火把点起,被大火活活烤着,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刽子手在害命,如此残忍,亦如此违背天道。
于是,胤禩带着他的队伍,几乎是冲向前,“住手!”
那些举着火把的村民瞬间一愣,看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陌生面孔有些错愕。
现在时疫肆虐,已人人自危,再经不得任何一点考验。出于防备的心理,这些村民停下点燃破庙的念头,而是纷纷举着火把朝前,对着胤禩一行人做出防御对抗的姿势。
那火把猝不及防地往前,要不是小九在一旁率先一挡,那火把几欲要怼到胤禩脸上。
小九瞬间有些愤怒,“朝廷钦差,特来治理时疫一事,尔等竟敢如此无理。”
而后,小九转过头去看向往后退了一步的胤禩,这时才发现他八哥脸上的睫毛止不住地轻颤着,似乎是花了很大的力气压住,然而脸上沁出的汗珠却早已出卖了他。
他在害怕!
不是怕这些有些残忍又狠厉的村民,而是那些在他面前近距离摇晃着的火把。
那样的炽热,那样的熟悉,仿佛那些摇曳着的火光,又将他带回了行宫上被架在火上烤的时刻。
那是生理应激后遗症,就算再好的理智在指挥着自己要冷静,可胤禩发现自己仍然有些止不住的颤抖。
他依然会怕那些火光,那日行宫上之事,已然成了无法治愈的心病。
胤禩在心里忍不住苦笑道,而这些啊,是他的好四哥带给他的。
小九瞬间往后跟着胤禩退了一步,用自己的身躯挡住那些近在咫尺的火把,让胤禩不至于一眼看见,而后扶住了有些颤抖的胤禩的肩膀,“八哥,你还好吗?”
那样恐惧的眼神,他这一生便只在胤禩脸上看见过这一次。
在胤禟的心里,八哥是他见过最冷静自持的端方君子,没有什么难得倒他,也没有什么能让他害怕。
八哥无所不能,用自己的身躯为他们撑起一方避荫,他是这世上最可靠最值得他信赖的人。
仿佛即使天塌下来,只要有八哥在,他们就不会感到惊慌。
可就是这样的八哥,到底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露出这样害怕的神情,胤禟不敢细想,却只觉得一阵心疼,握着胤禩的手亦忍不住收紧,似乎想要给他一点安慰。
然而胤禩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人看出他的脆弱的,尤其是在弟弟面前。他向来秉持着的信念,便是保护他们,而不是……
被他们保护。
胤禩敛了敛神色,用指尖掐自己的手心,才总算缓过来,将那一口让他发冷颤抖的恐惧吞咽进去。
没什么不能克服的,是人便要往前走。
正当胤禩打算推开小九上前直面那些火把时,却发现不知何时,小九已经朝后面的随从使了眼色,让那些村民中的火把一一熄灭。
胤禩自己都没发现,刚才他好似松了一口气。
而现在,便是要解决眼前这事的时候了。
用火把烧死这些染上时疫之人,既残忍不人道,亦对解决时疫毫无作用,尸身在焚烧过程中亦会加快时疫的传播,实非明智之举。
可是胤禩看向眼前这些脸上写满狠厉又带着愚昧与迷茫的村民,他又该如何向他们解释这一切呢?
品德的建立基于充实的物质基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现在他们处于一个危在旦夕的紧急局面之下,纵使心中划过那么一丝善念,可出于维护自身利益的人类劣根性,他们不会做第二种选择。
与其责怪他们,不若想想在他们的处境之下,如何为他们想到办法解决时疫之事。
胤禩脸上的神情愈发严肃,那些之前还狠厉着的村民一听到他钦差的身份瞬间战战兢兢起来,只等着他发作,而后难以保住自己的性命。
然而胤禩却只是叹了一口气,先让他们回去。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众人都活在随时会被感染的巨大恐慌之中,而那些早已感染的村民却只能看着自己与同伴不断受着煎熬,而后慢慢等死。
好像,怎么找也找不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