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天空阴沉下来,这从来不成气候的天气,竟慢慢悠悠飘起了雪。景容坐在篱笆外栏的高木墩子上,目光落在柴棚子里裹着尸骨的旧布那里,温故就撑着油纸伞站在一旁,把伞往景容那边偏了偏。
“小少主,我跟你讲个故事。”
往事被埋葬在地底,隔世十几载,早已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模样。
温故没有很大的把握,那一切只是他的猜测,若一切属实,真相对景容来说或许太过残忍,他也不知道当景容得知后,又会怎么想。可景容总该知道的。谁都没他有知情的权利。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在一地落叶上,也落在温故的肩头。他微微昂首,看向纷纷扬扬的大雪,“二十几年前,名门家族联手诛灭邪族之时,有一邪族女子幸存了下来。邪女落难之际,被一个名门的家主所救,也许是救,又也许是擒获,不清楚。这里就先假设是擒获吧。那位家主擒获了邪女,只是却没杀她,后来还和邪女结合了,最后得了一个孩子。孩子出生后,邪女不幸死掉了,怎么死的,不知道,总之死后被深埋在一处无坟无碑的地底下。”
温故没有看景容,继续望着落下的雪花,一字一句道:“自此以后,邪女的埋骨之地,便长满了坞禾草。”
听到这里,景容微微一愣。
“古籍有言,坞禾草,傍神缘而生。你我都知道,这世间哪有什么神明,唯一能被叫做‘神’的,只有那个从不入世却惨遭屠戮的邪族。那不是什么邪族,他们是神族。”
“神族陨落后,神识化做诅咒,这些诅咒衍生而出的力量,叫诅咒之力,那应该是只有神族后人才能转化的力量。据说神族之人所创的诡术里,除了提升修为这类常规术法,还有些跟天道作对的术法,就像屠神录里写的那样,什么复活、续命什么的。”
温故侧了侧头,垂下眼,对景容微微一笑:“当然这些都不一定是真的,你随便听听就好。”
温故把伞又往景容那边移了移,接着道:“说巧不巧,在我那边的院子里,那片曾经长着坞禾草的地下,我恰好不小心挖出了一具尸骨。现在那具尸骨,就在我们面前,裹在那块布里面。”
旧布将里面的尸骨完全裹挟了起来,叫人窥不见半分。灰尘铺在旧布上,伴着若有若无的碎光。温故的手搭在围栏上,雪落在上面,被温故用指尖碾了碾,道:“你说,那里以后还会不会长满坞禾草呢?”
指尖又落上了雪,他轻轻一动,雪就从冰冷的指尖落下,落在满是落叶的地上,又被洒落的雪盖住。
他说得很是隐晦,没加什么过于离谱的揣测,但他知道,以景容的脑子,肯定一下子就知道他在说什么了。
景容一直沉默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很久都没有说话,温故垂眼看他,纸伞上的雪铺了一层又一层。
许久之后,景容从木墩子上跳下来,一步一顿地走过去,犹豫着伸出手,慢慢掀开旧布一角。
深埋地底的尸骨,等了十八年之久,终于等来了那个牵挂之人的触碰。此人如今站在了她的面前,姓景,应该不是一个她喜欢的姓,但她依旧很牵挂他。
就在旧布被掀开来的那一刻,碎光开始泛滥,在阴沉的天气中一点点散开,从景容周身飘散开来。这些碎光升入空中,散去,越来越远。
包裹着东西的旧布慢慢扁塌下去,旧布终于被掀开,里面空无一物。
景容的手开始颤抖。猝不及防的,温故扔下伞,上前把景容拉过来,一手压在他的后脑,一手覆在肩头,就那样把他按在了怀里。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碰了,她就会消失……”
景容以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景家的少主就非得是他,他现在好像知道为什么了。闷在温故的怀里,景容的声音极轻,明明该是被安慰的人,此时却在安慰别人:“她或许早该消失了。你不要道歉,是这里不属于她。”
碎光从身后飘起,远去,最后全部散尽。
到了最后,她甚至没让她牵挂的人看她一眼,哪怕只是一副尸骨。
但在这一刻,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雪越下越大,后来封了路,他们突然就被困在了山上,不管是回景家,还是离开景家的地盘,任何选项都暂时被搁置了。
自那副尸骨消散以后,景容一度变得很沉默,也不似往常一般黏温故了。就连晚上睡觉的时候,温故为了体谅景容的心情,没和他挤一张床,而是继续在地上打地铺,他铺床的时候,景容也只在一旁冷脸瞧着,然后一言不发地自己睡了。
睡觉的时候还是背对温故这边的。
这要是以前,景容不得当场翻天。
景容大抵上是需要点独处时间,想静一静。
对此,温故表示非常理解。
毕竟他当初想静静的时候,是真的很想静静,谁也不想看见,巴不得这世上的人全都不要出现在眼前。可惜景容那个时候太不讲理了,也就一会不理,人就疯了。
虽然晚了点,但他想要的那种自由总算是来了。景容不黏他,不吵他,不贴他,连话也不主动跟他说。
这种自由来得太突然,打了温故一个措手不及。
醒来时,景容已经不在床上了。屋里还算暖和,一出来温故就冻得慌,他裹了裹外袍,擡眼就见景容站在走廊边,手伸在屋檐之外,似乎在接落下的雪花。
景容一袭白衣,一如既往光着脚,也没穿件外袍,就冷凄凄地站在那里。双眼微垂,长长的睫毛上沾着几片雪,神色冷恹,乍眼一看像从画里走出来一般。
温故顿了一顿,转身拿起景容的外袍出门给他披上,披上去的时候,轻轻捏了下景容的双肩,轻声问道:“喜欢看雪?”
景容体温冰凉,所以落在手上的雪没有化,雪花叠在一起,能看清各异的形状。
雪很好看,像花一样。
景容收回手,道:“其实我以前没有看过。”
景家属地基本年年都会下雪,可景容却说他没看过。温故的指尖不自觉蜷缩了一下,默然松开手,从景容的肩头滑落,垂在了身侧。
一个常年被关在禁闭室的人,出来的机会寥寥无几,整整十八年,一次都没碰见过下雪,旁人眼中稀松平常的事,是景容见都没见过的。
每每这种时候,温故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着,也望向飘扬的大雪。
院子里的雪铺了很厚一层,往外望去,一片白茫茫的。
景容只看了一会就回到了房间,留下温故一个人在那里。
有那么一刻,温故是想跟进去的。可这种念头来得太晚,当他神色微动的时候,景容已经不在他身旁了。
景容或许更想独处。
他这样想着。
后来景容的情绪就好了一点,不能说好了许多,只能说是稍微好上了一点。起码在温故做饭的时候,会凑过去看看热闹了,还在放调料之际,景容拉了拉温故的衣袖:“我想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