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母凭子贵,但更多的还是子凭母贵,自己不受人待见,连带着孩子也吃苦,云露华再骄纵脾气大,那也是知道自己的崽儿自己疼。
金凤鼻尖一酸,哎了一声应下,虽说姑娘这些天变了个人,但不管怎么变,到底都是燕姐儿和慎哥儿的娘,别瞧她见到姐弟两个不冷不热的,实则心里比谁都疼。
她拿了两罐茶往陆皎那里去,陆皎还没满豆蔻年华,不必另僻院子单住,和云露华的屋子就紧挨在一块,廊下转个弯的功夫就送到了。
回来时远远瞧见管门房的婆子过来,说是云小公子到了,金凤又忙不迭地回去报信儿。
一听到人来了,云露华将书一放,紧赶着从窝椅上跳起来,“在哪儿呢?”
那门房婆子道:“因是外男,怕冲撞了女眷,不好进后院来,现下正在偏厅的小花堂中坐着呢。”
金凤听了心里觉得憋屈,分明上个月姚姨娘的父兄来见她时,都是直接到姚姨娘院中去的,到了她们这里,反倒说起什么冲撞不冲撞,简直是看人下菜碟。
云露华此时倒顾不上计较在哪里,只是叫这门房婆子赶紧带路,往偏厅过去。
小花堂内设了几道座屏,上面绘有远山重峦,水墨萧疏,几只瓷白的玉净瓶置于壁格中,愈显静谧。
当中一只壁瓶前站了个少年,身上是一色的白,白裥衫,白玉冠,白绸束,白布靴,他站在壁前,仿佛同这白瓷瓶融为了一体,掌轻易托起那只瓶,十指骨节如玉,转动观赏着,比那屏上的水墨画更赏眼。
云露华站在门槛前,看到那白色背影,反而停住了脚步,她犹豫了一下,试探喊道:“小旭?”
少年身影一晃,将瓷瓶放回壁格中,转身一步步朝她走来,“阿姐。”
日头已渐渐西移,一束白光照射进来,打在少年面庞上,叫那眉眼映出了白璧无瑕。
原来,阿弟长大后是这个模样,像爹爹要多些,一样的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她有些不敢相信的伸手,那个整日里跟在自己身后,屁颠屁颠要糖吃的玉雪小人儿,竟会一下子长得比她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云旭华微微俯首,让她的手指能触到自己的脸,眼中有责备,“金凤叫人传话我才知道阿姐出了事,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她是病好了才叫金凤传信到外面的,毕竟那几日她还没彻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云露华含笑,指尖轻轻滑过少年的脸,“小旭,你很像爹。”
云旭华一顿,握住她的手,顺着抚过自己的脸庞,声音低哑,“阿姐....”
那场彻底改变姐弟二人人生轨迹的舞弊案,云露华是幸运的,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舞弊案之前,那个时候一切安好,即便现在从旁人口中得知,过去了十年,又是口述,冲击力小了许多。
但,云旭华却是亲眼看着自己家破人亡,一夕之间,爹娘没了,家没了,那些昔日里欢声笑语的面孔,除了他和阿姐,都再也不复存在,他从血海中摸爬滚打,一个当年才五六岁大的孩童,这十年来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是从何一步步走到如今,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知道那些黑暗肮脏的过去。
现如今,唯一能让他感受到亲情的,只有眼前的阿姐,那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云露华哽咽了一下,强忍住泪水,拉着他坐下,“今日见你,除了咱们姐弟俩碰面说话,还有两件事我想托付给你。”
云旭华点了点头,替她拭去眼角湿润,“阿姐说,只要是阿姐开口,我能做的,一定会去做。”
云露华抓住他的手,很紧很紧,“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原先我还担心你不愿意,毕竟这是大事。”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我想让你重新调查永安十七年的舞弊案。”
云旭华浑身一震,定定看她。
云露华以为他是被自己惊到了,拍了拍他手安抚道:“你放心,我知道这件事干系重大,你只需背地里悄悄去查,别叫人发现,查到什么,都要及时来和我说。”
良久,云旭华才终于开口,“好,我一定会去查的,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说到这里,云露华有一刹那的恍惚,“你还记得玉鹿吗?”
玉鹿,云旭华点头,“我记得,原先是和金凤一起伺候阿姐的。”
云露华笑了笑,只是这笑夹杂着苦涩,很轻地说,“你记得就好,帮我找一找她的家里人吧。”
他没问为什么,只说好。
姐弟俩在小花堂一直坐到日落西山,才依依不舍的分别了,云旭华从偏厅出去,倒没有直接出府,而是径自去了陆渊那里。
白致守在书房门口,见云旭华过来,拿身子挡在他前面,“云大人有什么事吗?”
彻底褪去和云露华在一起时的温柔,此时的他已不再是个少年,眉间戾气尽显,不耐烦道:“给我滚开。”
白致当然不会让他就这么闯进书房,他按了按腰间佩刀,低声警告道:“云大人,这里是安乐侯府,不是都官司。”
云旭华玩味看了他一眼,不屑哼笑道:“就凭你?你还不配和我动手,我再说一次,给我滚开。”
就在此时,书房紧闭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陆渊从里面出来,他早已换了那套公服,身上是件家常的云山蓝宽袖衫,头发还未束冠,只随意披在肩上。
“小云大人看了一趟姐姐,怒气很大啊。”陆渊挥手,示意白致退下,“来兴师问罪的?”
云旭华眯了眯眼,直接从腰间的白绸带抽出一段极细的软银鞭,鞭上每隔半寸,便有一处横裂,随着鞭风扬起,里头暗藏的毒针寒光凛凛,直指着陆渊面首不到三寸的地方。
“陆渊,要么你把推我阿姐落水的那个女人自己处理了,要么,你就交到我的手里。”
陆渊不躲不避,任由那鞭子在自己眼前,他呵笑一声,“早听闻都官司暗牢里有个叫‘落银辉’的刑罚,一鞭下去,里头的针能将人皮肉刮烂,又因为针上淬了毒,凡伤过的皮肉只会一日日溃烂腐败,受刑之人也会一日比一日痛苦,若无解药,七日内必死无疑,这法子听说还是小云大人自创的,怪不得曹司郎如此看重小云大人,比之曹司郎,小云大人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呐。”
他嘴角笑意不减,“只是我劝小云大人理智一点,要是今日你这一鞭子下去了,明日就算是曹司郎想保你,也够呛得慌,再说了,我可是你姐夫,你忍心看你姐姐年纪轻轻就守寡吗?”
云旭华眸中暗潮微动,终还是收了鞭,“陆渊,你也不用拿这话来压我,我知道你是祁王的人,但就算你是天王老子的人,要是我姐姐真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陆渊摆了摆尚未平整的衣衫,将人带进了书房,阖上门后他才道:“若你姐姐真会出事,早在十年前就出事了,我能将她护在安乐侯府,还能允许她怀上身孕,平安生下一儿一女,就代表她绝不会在我这里出事,姚姨娘,我会罚她的,倒是你,真打算在曹必酉手下一条道走到黑?我可提醒你,都官司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姐也不愿意你在那里的。”
云旭华扯了扯唇,“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祁王和瑞王之间的纷争,我暂时还不想掺和进去,我想要的,只有一件事。”
从他有能力开始,这几年就没有断过一天暗地里查访,这些陆渊也都看在眼里。
他叹了口气,“都已经十年了....你还没有放弃吗,罢了,这个先不提,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
云旭华淡淡道:“我也有件事要问你,我姐姐,近来是不是有人和她说了什么?她今天,开口托我去暗查舞弊案了。”
陆渊抬眼,“这也是我想和你说的,你姐姐这回落水,身子没事,倒是不知为何,只记得永安十七年之前的事情了。”
云旭华皱眉,直视他道:“你的意思是,我姐姐失忆了?郎中是怎么说的?”
陆渊道:“我问过郎中,说没伤着脑袋,可能是因为一直以来郁郁寡欢,对她刺激太大,又逢上落水,就下意识的将那些不好的事情全忘了,只记得好的记忆。”
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些年来,陆渊和云旭华眼睁睁看着她一日比一日消沉下去,不愿意说话,也不愿意交流,人是活着,但心却早死了,若不是生了孩子,让她稍微有个盼头,恐怕她早就撑不下去了。
云旭华沉默良久,最后道:“那就..这样吧,忘记也挺好的。”他垂头低笑,“不像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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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乌木八宝盒上雕着兰草新叶,那藤枝攀缠相绕,活像一条灵活摆动的蛇,云露华将盒子捧在手中,左看右看,这小小一方,半点分量也没有,还没她从前一只簪盒重。
她很不敢相信的问金凤,“这就是我的钱盒?”
金凤取来钥匙,压着扣锁,将盒子打开,很难为情的拿出里头几枚碎银并一串铜板,“您每月的月例银子是五两,但除去上下打点,还有购进些胭脂绿黛,每季铺子上来人给您裁新衣时,少不得多添几个子儿,求人制精细些,还有燕姐儿是没有月银的,她那屋的开销也要从您这里扣,能余下这些,算是很好了。”
云露华将那可怜巴巴的碎银和铜板往手里掂了掂,生平头一回,她居然为钱烦恼起来。
往前风光就别提了,云家那些家底,恐怕早就被抄了充国库去,按金凤说的,她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至于吃穿用度,能过得去就行,总归吃住都在安乐侯府,一日三顿还是能供予的。
这十年中,原来的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云露华不清楚,也不想去清楚,总归现在她是忍不了,应了那句话,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她将那点碎银子丢进盒中,拍了拍手,不就是钱嘛!钱还不好赚。
心思活络起来,云露华往书间里去,说是书间,也只是拿几段屏风在外间东南角隔了一地出来,一张高脚红木桌,上头纸墨笔砚俱全,只是石砚里早干涸成一团漆黑,瞧着有许久不曾动笔了。
她重新添了水研墨,铺开一张素纹硬宣,从柜子里好不容易捣腾出来几种颜料,开始挥毫舞墨,蘸红添绿起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张江帆楼阁图便出来了,云露华捻起画纸一角,吹了吹上头未干的新墨,远看云烟黛黛,入浩渺江波,近看楼阁隐隐,览篷帆扬舟,画工虽不及大家熟稳,但胜在设色精妙,笔墨新颖,实为上佳了。
待画干后,又在左上添朱色一行:墨楼云江寒,潆水莫逐帆。
云露华将画悬在墙上,收了笔墨,满意点了点头,“好了,你回头要个印章来,上头刻‘南溪先生’的名字,盖在画上,想法子把它卖出去。”
‘南溪先生’的名讳,金凤并不陌生,这不是旁人,正是自家姑娘,从前云露华在闺人墨客间互相卖书画的活动,称之为‘雅集会’,但它仅限于那些公子书生,姑娘家是没法子参与的。
云露华又着实感兴趣,便想了个法子,给自己起了个‘南溪先生’的雅名,书画照着卖,在文人墨客中流通甚广,还颇有些名气,但人从来都没露过面,久而久之,大家对这个‘南溪先生’就起了敬畏之心。
不得不说,书读得多了,想的那些弯弯绕绕也就更多,有人说,单听这名,必然是某位一个隐世的大家,居于南溪边上,不欲张扬人前,众人便深以为然,还真有人去京城各处的溪池南边去寻访过这位避世名士。
天晓得当初云露华起这名字不过是信口胡诌来的,得知这个传闻后,笑得肚子都疼。
金凤在旁边看呆了,不禁吞了吞口水,“姑娘,您这是要重操旧业?”
云露华嗔她一眼,“什么重操旧业,真难听,我这是打雅集!”说完,她还是不忘嘱咐人,“记得能卖多高就卖多高啊,你姑娘现在缺钱的厉害。”
从前卖书画也就是跟着凑热闹,得多少钱她其实根本不在乎的,但如今是不一样了。
金凤私心觉得这不太好,万一被安乐侯府的人知道了,少不得又要编排姑娘,侯夫人和王夫人肯定会训斥的。
她忸怩了一会儿,还是云露华三令五申,才不得不去遵着意思去做。
解决了银钱方面的问题,云露华就开始收拾手底下的人了,她将那两个三等丫鬟和三个粗使洒扫都叫了进来,挨个询问年纪出身,还有手里的差事。
这些伺候的要么都是家生子,要么都是打小从外头买进来,一做就做了十几年的,虽不是什么要紧位置,但倚仗着资历老,和云露华之前软和好欺负,对她的吩咐从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有些时候甚至主子还要看奴才的脸色。
比如现在她叫那五个自报年纪出身,你推我我推你了好大时候,仍是没一个上来说话的。
云露华气得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砰地一声,不大的屋子里惊起一阵阵回荡,突如其来的气性,让那五个都震住了。
她的目光从几个人身上梭巡一圈,声音又清又亮,“我竟不知你们都是些没耳没嘴的,问话听不懂,说话也不开口,既如此,回禀了管家打发出去,免得整日里连自己是什么身份,当的是什么差事都全忘了!”
底下几个忙说姨娘息怒,姨娘息怒,还是最右边的一个丫鬟先报上来,“回姨娘的话,奴婢三等丫鬟小茵,今年十九,是府上的家生子,老子娘都是在厨房当差的,如今在姨娘院里负责洗盥,还有外间的清扫。”
有了个起头的,后面一个个都跟了上来,一通听完,唯有那个小茵能入眼,其余的或是颠三倒四,或是油嘴滑舌,云露华见了直皱眉。
等摸清楚底细后,云露华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却在把人遣下去以后,让金凤去寻管家,把除了小茵的其余四个都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