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暮晨的夫子其实是他精心挑选过的,目的就是将他培养成下一任的储君。
这孩子也着实聪慧好学,不负所望。
周杳杳的心中一时五味杂陈,竟忘了言语,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这样的沈意远就像个陌生人。也不知如此去评价他的好坏,去评价对错。
“暮晨心性纯良,臣妇替夫郎替阿姐谢圣上隆恩。”
党争本就是无情的,沈听澜自戕而死,一部分也是由于他的性格缺陷。并不适合这个储君之位。而害的陆景亭自尽的徐娩已经陨了命。
倒不知如何去论及这些旧事了。
她当初宽慰陆景行:逝者已逝,生者如斯。
她想,她可能不会告诉沈暮晨过往种种真相。这样的生活,对于沈暮晨来说或许是更好的。身上有了背负,人生的路可能就会偏离原来的轨道。
沈意远畅快的笑了,这样明朗的笑声在他的身上并不多见。
“这一生悔恨尤多,剩下的朕会用余生偿还。非要这大昭海晏河清,成就出一片太平盛世之后,朕才肯闭眼,才肯去见父皇和皇兄。”
周杳杳眸色不辨:“臣妇愿圣上,得偿所愿。”
第52章
一室寂静, 龙涎香的味儿蔓延四野。
沈意远也曾有一时间的失神,怅然若失的滋味他已习惯了。从他登上帝位起, 他自认自己是殚精竭虑的好皇帝,所思所想皆是为大昭社稷安稳。
眼下尚有黄州疫疾未解决,他迟迟不能安心。
各个地方的安置灾民与赈济,日日早朝之上便在商榷。
“去江南罢。”沈意远笑着开口。
黄州瘟疫蔓延,昨日他便得了线报。有身染瘟疫的黄州本地人,被一艘客船挟带到了盛京城。盛京城也不再是安全之地了。
从昨日接到线报起,沈意远便派了隐卫暗中查探, 到现在依旧收获不大。
足以证明隐匿手段之高。
周杳杳淡然垂眸:“当今,江南也未必是安稳之地。”
她能够理解沈意远的用意, 江南毕竟是水乡, 离黄州离盛京都有一段距离。若非当真是控制不住了, 瘟疫不会传播到那里去。
“那儿对你腹中的孩子好。”沈意远凤眼微眯。
似是字字句句都是为了周杳杳考虑,他清楚腹中的孩子是周杳杳的软肋。
周杳杳走出紫宸殿的时候,月色如水。一轮圆圆的月亮正挂在寂寂夜空之上,傍近它的是几颗星子。交相辉映着。
她忽而忆起前世,
她看到此情此景时。
大抵满心想的都是,
从此无心爱良夜, 任他明月下西楼。
就想她说的一样, 前世不过是大梦一场。今朝于她而言才是真真切切存在的现实。
将将回到陆侯府, 歇息片刻,天便泛出了鱼肚白。一轮崭新的朝阳即将破云而出。她睁开眼睛, 也不觉一个人躺在床榻之上,是孤寂的。
心中俨然有期盼之事。
周熠一早便在陆候府前等候了,见到周杳杳是,似是终于放下了心来。周杳杳将其中缘故一一与他言明, 周熠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里里外外叮嘱了许多,才肯放周杳杳离去。
周杳杳心中感慨,周熠这一年来成长了许多。
沈意远特意派出了身边的羽林卫乔装打扮做寻常小厮的模样,从周杳杳前往渡口。乘坐从盛京去往江南的渡船。
羽林卫把周杳杳送至渡口之时,便停了步子。
“臣只能护送至此,山水几程,夫人一路平安。”那几位羽林卫如是对周杳杳说道。
周杳杳回望一眼盛京城。
深深的嗅到了安定之下的风波暗涌。
心中的不安之感愈渐强烈。
她写过几位羽林卫,正准备等上渡船的时候。沈芸和慕栖迟慌慌张张的跑过来,两位周杳杳的闺阁挚友。
一位是将军府嫡小姐,一位是大昭的柔玉长公主。
皆是气喘吁吁的,看起来狼狈不已。
周杳杳被惹得忽而一笑。
“要去江南了怎不说一声,昨日听闻你彻夜进宫,又赶上孟妃生产,可把我担心坏了,闹得我一宿也没有睡好。如今一声不吭的便要去江南了,真真不够意思。”沈芸不满的嘀咕着。她终日在寿康宫侍奉太皇太后起居,消息是要闭塞了些。
慕栖迟也是嗔怪:“杳杳,你忽逢大事,我们终究是可以一同分担的。”
渡口的风沙不大,柳条抽枝,春风也是能够吹进心底的轻柔。周杳杳却瞬时落下泪来,原来她生在幸福之中。
家人疼爱,好友知心,夫妻和睦。
生在幸福之中,才不必去明白幸福。
“怎得好端端的哭了起了?”沈芸伸手为周杳杳擦泪。三人之间也染上了伤感的离别之情,心里都是酸溜溜的。
周杳杳一一拥抱过两人。
不肯松手。
她出言提醒道:“黄州瘟疫凶险,景行如今下落未卜,圣上才安排让我前去江南好生养胎。你们留在盛京城,也万万要当心。这是当不得玩笑的。”
沈芸和慕栖迟也是千万不舍,直到渡船彻底消失在水天之间时,两人才肯离去。
周杳杳站在船上,也隔着苍茫烟水远眺二人的身影。
她进了船舱,这一切都是沈意远打点过的,也算是舒心。江南到盛京的距离那么短,一晃便过了,而盛京到江南的距离仿佛是那么的长。
和衣而眠,梦中全是陆景行。
春敷吹熄灯,不曾打扰周杳杳。
有小时候带她回家的陆景行,有她再世重生之后初见的陆景行,也有娶她爱护她的陆景行。她经得起长久的别离,就怕他不能安然归来。
...
江府的人第三日一早便得了消息。一大家子人,包括江老太爷江家家主,还有江府的几个小辈都在渡口迎候周杳杳。
此时正值江南的梅雨时节,今日却鲜见的无雨。
是个大晴天。
“杳杳。”率先出声的是精神矍铄的江老太爷。一年未见,江老太爷反而精神状态更甚从前了。其瀚的功劳。
人一旦醒悟,便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江南不逢什么佳节,依然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喜悦。按理说,皇后薨逝不过三月,江南不应如此。
细细听来,才晓得是江南知府为了庆贺孟佩婉顺利诞下双生子。
江文瀚也染上了些担忧:“杳杳既然来了江南便安安心心的住下来,想住多久便住多久。江府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字字至诚。
江家主母也一并在渡口前迎候,周杳杳看得出她的不大情愿,但碍于江文瀚的脸面,也等到了如今。
“是啊,你舅舅说的没错。你始终都是江府的孙女,有什么要求尽管向舅母提。”
他们都没有提及陆景行,生怕触及了周杳杳的伤心事。
此情此景,周杳杳心中也是酸涩又甘甜的。她上了江府的轿撵,掀帘而见的,皆是江南之景。温山软水,是个好地儿。
街道上叫卖之人,是她熟悉的。
她忽而一声:“停轿---”
春敷小心翼翼的扶着周杳杳下轿,生怕磕了碰了。
江南正是飞花之际,那人买的是花。娇美可爱的美人正好与花相衬,不止周杳杳停了轿子,江南街上也惹得不少人侧目凝视。
与江南同成一道风景。
“给我一束花罢。”周杳杳笑着出声。
那女子适才回头。明眸皓齿,柔荑嫩滑。笑着开口问道:“我这里买的花很好很新鲜的嘞,杜鹃,桃花,还有迎春兰,您选选。”
她低头摆弄这花束,话说完之后看见周杳杳的脸颊时,吃了一惊。放下手中的花束,不好意思的笑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夫人。回了江南老家,反而看明白了许多事情。江南是个好地方,在这里卖花过得舒心惬意。”
女子是白月绵。
与从前的她大不相同,甚至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见周杳杳的目光放在了她身后修剪着花束的年轻男子身上,她才笑着为周杳杳解惑:“他呀,是我定过娃娃亲的未婚夫婿。此来江南定亲,他竟也还未娶妻。”
白月绵眉目之间俱是幸福之色,些许甜蜜。
“那便住你们相濡以沫,百年好合了。”周杳杳深觉这是一桩好姻缘。十几年后还能重逢,自然也是人生的际遇,是天作之合。
白月绵歉歉道:“离开盛京城之后,反而还觉得眼光开阔了许多。从前过往种种,是月绵的不是。侯府待月绵和姨母不薄,我却做出了那样的事。给夫人和侯爷添麻烦了。”
周杳杳倒也从未同白月绵真正计较过。
“你如今生活圆满,便是最好的了。”
周杳杳露齿一笑。这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白月绵看着周杳杳凸起的小腹,马上想到了什么,继而问道:“夫人有几个月的身子了?侯爷此番未曾行至江南吗?”
提及陆景行和肚子离得孩子,周杳杳瞬时无言。
“三个月了。”她爱怜的轻抚略微隆起的小腹,坦然答道:“他在黄州,有要是处理。待到孩子落地之时,他会过来江南的。”
周杳杳垂眸一笑。
陆景行一定会的,一定会在他们的孩子来到这个世间之前,来江南接她。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
又逢君。
白月绵在腰间擦了擦手:“这是最好的一束桃花,便给夫人了。花这样的东西,价格是贱了一些,但是心意全在花里了。希望夫人能够收下。”
那一束桃花,开的惊艳。又被人精心修剪过。
有几多盛开,有几朵还含苞待放着。
“既然如此,便收下这份心意了。”周杳杳笑语盈盈的接下那束桃花。继而递给站在一旁的春敷,拿出袋子取出一对耳坠子。
她将耳坠子交给白月绵。
那耳坠子是通体翠绿的,似翡翠的材质。一见便知价格不菲。
“这对耳坠子,便权当我送予你的新婚贺礼了。”
周杳杳转眼,满眼见到的是江南车水马龙,还有一束娇艳的桃花。那好苞待放的劲儿,便像是新婚女子的脸庞一般可人,招人怜爱。
周杳杳临行之前,掀开轿帘深望了白月绵一眼。
太阳的光落在她的脸颊之上,照亮她的大半张脸。温软柔和,与江南融为一体。成了江南水乡风情的点缀。
...
东南野郊。
沈乔暮色四合时受到一封自盛京城送来的信笺。信笺之上的内容是,沈意远卧榻日久,希望柔芙长公主归来。
落款之人,是太后。
是太后,更是她的母后。
沈乔的心中一时滋味难辨,李思就在她的旁侧。亲眼看见她拆信之后的每一个神情,自然也读懂了她心中纠结的情愫。
“回去罢。圣上毕竟是你兄长。你心中依然是敬他爱他的。乔儿,回去罢。我能与你携手到东南,自然也能陪你回盛京。”李思握住沈乔的手。
让她知晓,这些事情都有他陪她受着。
沈乔难得的没有抽手出来,只是微叹了一口气。
还是没能瞒得过他啊。她不得不承认一些既成的事实,纵是她嫁予李思的时候并无夫妻之情。经过光阴的磨砺,不知不觉之间,她似乎已经离不开他了。
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夫郎。
成了枯燥无味生活的一部分。
或者说,是李思对她的爱治愈了她。把她从锦绣地狱拉回了人间。他让她知道,人生或许不是自己所选择的,也并非是非黑即白的。
“好,你陪着我。”沈乔眉眼俱笑。
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露出这样灿烂真心的笑容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从前在东南养病的时候,一定是尚未回宫的那些年。
李思顺其自然的将沈乔拥入怀中。
暮色洒在他们的身上,像是夕阳为他们披上了一件外衫。
第53章
三月后。
江南六月中。
渡口来去匆匆, 船只摇摆而过。夹道的夹竹桃开了一簇一簇,美人蕉摆弄着腰肢。柳树千枝垂发的, 袅袅娜娜。
镜湖里的荷花亭亭,好似那年兰绁湖畔的风光。
年年柳色,歌榭中传来声声弦歌,只道是落寞。
“小姑姑,吃饭啦!”周杳杳歇在假山旁的亭子里,近来格外嗜睡。
瘟疫自三月末就蔓延到了盛京城,圣上染病。朝野上下一片混乱。沈意远说的没错, 江南确实是一片清净之地。
春敷扑着蚊虫,阳光烈烈。
周杳杳起身, 今日江文瀚也带着两个孩子和孙子回来了。江府也不再是寂寂然的, 孩子们喜动不喜静, 为这大宅子里添了许多生气。
饭桌子上,一家人倒也温馨。
江长松和江长柏精进了许多,和昨日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判若两人了。江文瀚将江家码头的生意交给了他们兄弟俩,每日早出晚归的, 惹得江夫人好一阵心疼。
“杳杳, 前日便收到了周熠的信笺, 估摸着今日午后就该下船了。”江文瀚拿起筷子, 似是又想起什么一样, 对周杳杳说道。
还不见周杳杳说什么,江老太爷好一阵欢喜。
“许久不见周熠这小子了。”江老太爷笑着出声。
一连几月了, 还没有半点陆景行的消息。周杳杳面上不表,可到底这心里还是歉歉的。沈意远病重,盛京城的局势也是变幻莫测。
待到周熠下船,她可要好好问问。
周杳杳放下筷子, 她这几日没有什么食欲。心里总觉得被一团棉絮子堵住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是啊,许久不见周熠了。”她的声音空旷怀远。
江长送那两个小童,稍稍长大些了,古灵精怪调皮了许多。老大稚声稚气的:“小姑姑肚子里是有小弟弟吗?小弟弟什么时候才可以和我们一起玩呢?”
“快了。”周杳杳耐心答道:“可能是小弟弟,也有可能是小妹妹。”
两个小童都拍了拍掌:“太好了。”
周杳杳会心一笑。